《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》(北京图书馆出版社,1999年6月版),可以说具有多重价值:由于它是作家的手迹,文采斐然,加上信笺、书法、印章、装帧设计等都极为精致讲究,所以具有观赏价值。书札多是二、三十年代所写,正值新文学运动蓬勃发展时期,记载了这一时期文学界的有关人和事,故有历史资料价值。书札还涉及到《野有死?》、杨贵妃之死等文学问题的讨论,他们对此都发表了各自的意见,今天看来,仍有参考价值。一般地说,名人的隐私,常常成为读者猎奇追踪的对象,其中又以日记、书信为最,因为它们不是为了公开发表,不必装腔作势。我读《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》,就禁不住拍案惊奇,最大的奇有二:一奇师生情谊之深,二奇文人情趣之浓。
俞平伯1916-1919年在北京大学读书时,周作人早已在那里任教,二人是师生关系。中国的传统则更注重尊师爱生,因为“师”是排位于“天、地、君、亲”之后。出身于读书世家的俞平伯,受其薰陶,承其礼统,始终以“知堂师”称呼周作人,执弟子礼甚恭,即使老师有一段不光彩的历史,亦不失其礼。更可贵的是,俞平伯对老师的信札,那怕只言片语,都极为珍视,他把1924-1932年周作人给他的190多封信,装裱为3册,请老师为之题跋,永久珍藏。而周作人对学生也平等相待。人们都知道,周、俞二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影响的知名作家,看了这些书札还应该知道,在师生关系上,他们二人也堪称典范。
周作人在北京八道湾,有一个“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”的寓所,即“苦雨斋”,它是当时文学界名人经常雅集的地方,从书中收录的一张照片上我们看到,除苦雨斋主人外,在座的有:钱玄同、黎子鹤、马季明、刘半农、徐祖正、俞平伯、沈尹默等。而跟苦雨斋主人通信的名人就更多了,包括蔡元培、胡适、孙伏园、朱自清、叶圣陶、马叙伦、郑振铎、顾颉刚、冯文炳等,在周、俞二人的通信中,常常看到这些人的名字,出现最多的,大概要数钱玄同了。早在日本东京留学时期,钱玄同就同周氏兄弟等人一起,在《民报》社内,听章太炎讲解《说文解字》。大概因为同出章氏门下的缘故吧!在周、俞二人通信中,凡“疑古公”,“疑古翁”、“疑古老爹”,或直呼“老爹”者,指的都是钱玄同,虽多系旁涉,然其性格活灵活现,跃然纸上。如周在一封信中说:“星期四苦雨斋夜谈,我提议可以邀疑古公来,因为否则酒菜未免多余,而且缺少健谈的人,亦稍稍冷静也。”
信中出现最多的另一个人是废名,即冯文炳。1987年秋,有一老和尚去北京海淀的万国公墓,向李大钊墓敬献花圈,并低声吟哦《感怀》绝句一首:“临阵脱逃解甲兵,只留清白不留名;砍头烧戒一样痛,有脸敢来见先生”。这位老和尚就是废名,“五四”时期进步的热血青年,活跃的新派作家,曾师从李大钊、钱玄同,后趋向消沉,几度出家为僧。晚年去拜谒李大钊墓,明显带有自责忏悔之意。20年代末,周、俞二人通信时,正是他决意去留之际,如周1928年信中说:“废名君现仍在八道湾,因为他忽然又决心不南旋了,仍有上西山去修道之意,大约此新老板如肯给他寄一点钱来,就将入山去矣”。信中常出现的“常出屋”即是废名的外号。
周、俞通信,虽系师生,然并不一本正经,没有什么一边师道尊严,一边毕恭毕敬,而是直抒胸臆,幽默风趣。俞请周作序,周复信云:“即以其人之”纸,还致“其人之身”。周得一“齐东陶父”的白文印章,印在给俞的信中,旁边写上“借他人的图章,盖自己的信纸”。
二人通信内容多评论诗文,品赏书画,传递信息,交换心得,切磋琢磨,互赠诗词,以及约会、赴宴、出游、行礼等,都属文人情趣之类,读之令人神爽,心向往之。比如,他们发现有好的邮票,便互相赠送,周给俞赠过日本、英国、捷克邮票、俞也有过回赠。
通信所用信笺,既有荣宝斋、清秘阁刻印的彩色信笺,也有曲园、苦雨斋、煅药庐等自制信笺。至于书法,周多为蝇头行楷,随意写来,不拘一格,一以贯之。俞则变化不拘,时而正楷,时而行书,时而草书,均功底深厚,挥洒自如,有欧体遗韵。在使用印章上,二人略有不同。俞平伯一般只署名,不签印,有时钤印也是极其例外,但如书奉诗词,则必盖印无疑。而周作人,对印章似乎情有独钟,每封信上,名章、闲章、边款等,往往同时使用,琳琅满目,相映成趣。据我不完全统计,周作人所用印章,不少于50种。